特稿 - 宋靖艺术教育访谈
东北印象 陈炳君 摄
编者按:宋靖,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院长、教授、博士生导师,中国摄影家协会理事、中国女摄影家协会理事、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第十届全委会委员。出版有《行走中国(一)(二)—宋靖摄影作品集》《中国纪实摄影家成长实录》《蒙古族少年的回家之旅》《扶贫视觉》等著作。曾获北京市优秀教师称号、中国摄影家协会“金飞马”策展人奖。曾任中国摄影金像奖、中国国际摄影艺术展、全国摄影艺术展评委。在多年的教学和创作实践中,宋靖教授始终秉持独特的艺术教育理念,2019 年 6 月 本刊记者就艺术教育的相关问题采访了宋靖教授。
中国摄影家(以下简称中):现在的高校教育,一般会划分人才培养的类型,有面向社会的应用型人才,还有面向科研岗位的精英型人才。您在教育和教学中是怎么安排这两种不同类型人才的培养的?宋靖(以下简称宋):从教育上来讲,我们都是一样地培养,没有分别。但是做艺术确实需要天分,还需要个人热情。实际上,就算学校千挑万选也免不了有学生就是为了混个学位而来。这样的学生,我们也没想着他从电影学院毕业就一定成为摄影家,但还是希望通过大学四年的学习,他能够理解人在社会中生存需要有使命和担当。其实,每次我们都希望招到真正喜爱摄影的学生。他们会不会摄影方面的具体操作都没关系,我们可以把他教会。他要真的喜欢,有学习的愿望,我们教他怎么去实践,他自己也有决心和勇气去克服困难。这样的学生通过在电影学院四年的学习,都能够掌握摄影基本技术和技巧,摄影史和理论,及与摄影相关的创作类型。这些对学生来说非常重要,至少能让学生看懂什么是好照片,也能让学生拍出他想拍的照片。更好的情况是,学生可以从生活中提炼出艺术化的形象去表达自己的想法,从而完成创作。
在此,我想谈一下高校创作导向的把握问题。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是 1996 年由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摄影系与中国摄影家协会合办的学院,专门从事图片摄影教育。北京电影学院的摄影教学是在学院创办之初,由吴印咸先生建立起来的。吴先生和他的徒弟们从延安走来,怀着对党对人民的无限热忱,对新中国万分期待,在北京电影学院创建了摄影教学体系。因此,北京电影学院的摄影教学有着强大的红色基因,骨子里有很强的使命担当。弘扬主旋律,传播正能量一以贯之地渗透在我们教学的各个环节中。我们秉承现实主义创作方向,在继承传统中不断创新。
一进摄影学院大门,就能看见墙上挂着吴印咸先生拍摄的《白求恩大夫》这张名作。这是提醒老师和学生们在进这个门的时候,要有敬畏之心,要不忘历史,要牢记使命。学生们的创作可以借鉴和学习国外的经典艺术作品,但不应脱离中国的现实生活和本民族的意识形态。我们的学生在学习艺术时常常会觉得“外国的月亮更圆”。实际上,在我们的文化根脉里,一样有很多值得学习和弘扬的东西。
我们一直提倡并教给学生,艺术创作的源泉是生活,即便搞时尚摄影也是如此。我们之所以能接受很多外国的时尚摄影,甚至艳俗艺术,就是因为有生活的痕迹。美国艺术家杰夫·昆斯(Jeff Koons),他的小狗在全世界都有很高的知名度,因为那东西本身就是玩具,很多人在童年时都玩过,所以它成为艺术作品会唤起那么多人的回忆,这就是运用现成品的效果。当代艺术拿现成品进行创作,同样来源于生活。如果懂得融会贯通地学习,就会觉得中国与西方、传统与当代、生活和艺术并不是脱节的。
我觉得现在国内对当代艺术的理解有失偏颇,好像不用电脑合成,不反经典,不反体制就不是当代艺术了。学生成长过程中有很多美好的生活,也有一些痛苦和彷徨,当他们长大以后,再看这些烦恼会觉得很正常,也能理解。学校教育不应该片面引导学生去挖掘成长的痛苦,挖掘生活的阴暗面,因为痛苦、阴暗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。而应该引导他们积极面对充满生机的生活,去发现美好的、真实的、善良的东西,从中寻找让人感动的题材;激励他们去寻找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,逐渐走向成熟。
痛苦和苦难是艺术的动力,这点我认可。但将痛苦和苦难展示出来,是为了唤起别人对这些东西的认知或者反思。好的艺术家应该将痛苦隐藏在作品背后,将努力向上的精神表现出来。梵高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,他苦难无边,人都疯了,但为什么大家愿意看他画的向日葵,因为他的画给人以美好,让人感动,这是符合艺术规律的。循序渐进地引导学生在生活中发现感动,发现美也是符合教育规律的。教育是要使人学会如何不再迷茫,然后理性地去观察生活,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。
造梦 赵娜 摄
中:我们的生活、思想中已经存在很多与当代艺术理论同质的东西,不少引进的当代艺术和艺术理论,跟我们自己的创作和理论相比只是形式不同,但从本质上看,西方理论真的更深刻、更高明吗?也不一定。宋:很多东西我们的老祖宗和前辈都尝试过。有的学生觉得我们现在的文艺思想是毛主席或者习总书记提的,是政治,不是艺术。中国有中国的特色,文艺思想、文艺方向逐级落实,层层传导,起到凝心聚力的作用,让人心明眼亮地搞艺术创作。习总书记说:文艺创作方法有一千条、一万条,但最根本、最关键、最牢靠的办法是扎根人民、扎根生活。到人民中去感受火热的生活,表现波澜壮阔的生活。
西方艺术家关心个人感受,但个人感受如果跟生活脱离太多,他的作品也一样不被别人接受。实际上,所有的东西学透了以后都是相通的。因为人类社会的感情是相通的,艺术是要传情达意的,让别人能够理解我们的感情。没有哪一个艺术家说我的东西最好让人都看不懂。艺术家都愿意引起共鸣。在艺术导向和教学上,我们不能以给学生创作自由为幌子,不去引导学生走正确的道路,放纵他们去追求一些摸不着边际的东西,这是对学生不负责任。就像开车没有交规,谁都走不了,艺术也是一样,展示的作品只要出现在公共场所,就要负社会责任,要符合公序良俗。普天下所有的国家和民族,都有规范,我们的表达也要保住底线,守住红线。
中:我们引进当代艺术,是上世纪 80 年代以后,那时候的影响没有今天这么大。我们去培养和鼓励艺术家,去挖掘一些非常个人化的东西,但就像您刚才说的,艺术教育或者人文教育都是帮助人的,让人们在面对个人情绪失控的时候,有对当下准确的理解及合适的决策。让学生能够正确地认识自己的情绪,其实就是让学生从个人情绪里走出来,而不是像有些当代艺术那样,把学生推到没有边界和底线的悲观情绪里。宋:是的,学生会迷失。我认可当代艺术本身。但在教育过程中,必须有非常明确的导向,就是我们的教育观、艺术观要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吻合,这是我们的坐标。
教育本身有很强的规律,是循序渐进的,要对学生言传身教。现在的教学评估提出一个词:以本为本。好的大学,都要以本科为根本,同时发展研究生教育。我们学校说“做艺先做人”,筑魂育人,要给学生心里埋下一颗好种子,而不是病种子。如果埋下的是一个参天大树的种子,它就会越长越茂盛,这就叫筑魂育人。要帮学生把灵魂安置在合适的地方,帮他们找到自信,启发他们去寻找理想之光,从而找到应该担当的使命在哪里,这是高校的首要任务。这个工作做好了,学生出了校门,想尝试各种方向的创作都是可以的。因为这个时候他的心智健全了,他会克制,知道边界。教育是分时段的,在某一个时段里,我们要做什么,不做什么,要遵循艺术规律、教育规律。
中:这是艺术教育中很迫切的任务。就像您说的,埋下一颗好种子,这个种子培育好之后,学生可以学习和接触任何东西,他会有意识去分辨,不会被轻易带跑。所以,从艺术教育的角度来看,与其说引进当代艺术,不如说认识当代艺术。把当代艺术到底是什么介绍给学生,而学生本身有一个根基,那学生接受时就懂得分辨好坏。现在的教育还是缺少这个,能看到的引进的艺术,很多会把学生带到一个狭小的层面上。给他一个梵高的作品,会被梵高的艺术带跑;给他一个弗里达的作品,会被弗里达的艺术带跑。他们的东西当然都很优秀,但对他们有更深入的认识之后,再来看,会有不一样的体悟。宋:我在想如何把大家召集起来讨论这个事情。我一点也不排斥当代艺术,但就像你刚才说的,重要的是重新认识当代艺术。当当代艺术和我们的文艺理论打通后,会发现它们一点都不冲突,只是说话的方式不一样。同样,创作方法上也大同小异,用现成品创作就是艺术来源于生活。当代艺术的开山之作—杜尚的《小便池》,就是人们生活中天天会用到的器物。
习总书记在文代会上的讲话,我们听完都很振奋。比我年龄还大一点的那些老作家、艺术家,下午座谈的时候激动不已,听说李金斗从头哭到尾。为什么激动?他说,习总书记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。他觉得,这么多年文学和艺术很大程度上脱离了为劳动人民服务的道路,在瞎搞、调侃、戏谑。那么,我们的艺术是不是出问题了?这一代年轻人吃穿不愁了,就追求享乐的生活,很少考虑人生的意义,现在的艺术尤其是电影正好迎合他们的心态,这种电影我是看不下去的。德国电影《窃听风暴》的导演弗洛里安·亨克尔·冯·多纳斯马尔克(FlorianHenckel von Donnersmarck),拍摄时才 30 多岁,他是对自己国家那一段特殊历史有深刻认识的,我们需要这样的艺术家。
一个人的肖像 刘晓龙 摄
中:当下整个文艺氛围是非常商业化的,而商业化就要迎合公众,趣味自然就变了。宋:越来越低,形成恶性循环。电影产业给观众提供什么,他们就接受什么。观众适应了低俗的节奏,再想去提升他们的趣味,就很难了。有些人僵化地认为所谓当代艺术就是反政治、反体制、反社会,艺术就应该只关注自己,反对一切美好的东西。这根本就是误解了当代艺术。
中:现在网络表面上很透明,但其实它是一个光线很难照到的角落,那里面容易滋生很多负面思想。那些影响价值观的外来思想很多都藏在里面,它们的影响力很大,而我们的努力就是在尽量改变这种局面。宋:你说的对,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就会滋生细菌。咱们的学生从小生长在阳光下,对阴影的东西有好奇心,去阴影里看一圈,体质好的可能不会被传染,体质差的就被病菌感染了,想治疗还需要时间。所以我们要给学生一个特别好的身体素质,也就是良好的专业基础,然后,学生自己再想怎么做,就会有他自己的判断。
中:挖掘个人内心感受来创作,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。像梵高,从社会中被隔离出来之后,到法国南方去画向日葵。我觉得不光要看到这个表象,还要把他跟社会和人群隔离的痛苦揭示出来。梵高的作品很好,但如果“梵高”出现在你身边或者家庭里,是会让人非常痛苦的。宋:对。梵高的作品让世人接受和崇敬,是因为他用生命去表现生活的美。他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美好生活,但命运没有眷顾他,可他依然画出了浩瀚无垠的星空和热烈奔放的向日葵。他的人生轨迹是这么走过来的,不是刻意安排的。他到法国南方去画画,在那儿,他跟高更发生矛盾,那个跟他有感情的妓女也离他而去。这样的生活状态,是我们能模仿的吗?假如有个人想成为梵高,那现在把他送到山区,他就能成梵高了吗?
所以,看梵高的人生,我们应该认识到,每个人的人生轨迹不同,你在自己的人生轨迹里认真去做该做的事情就行,至于结果如何,谁都难以预料。梵高最终成为梵高,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。梵高的所有作品全是写生,而咱们今天做当代艺术的人哪儿也不去,就在电脑前调图。这不是艺术本身,这是商业。
中:梵高是被动地到那个局面里的,但他非常积极地面对自己的处境。宋:他说他每天最高兴的时候,就是背着画架在田间奔跑。我最想让学生知道的就是,如果你没有苦难,就不要自寻苦难。赵无极一天罪没受,也成了大家。如果你生活里本来有很多苦难,你要做的是学会面对,要以最美好的状态和作品示人。这就是我们要学习这些艺术家的地方。
中:在没有办法选择的时候,一个人要以最饱满的状态来回应他的处境。一战、二战之后的现代艺术中有很多非常低迷的情绪,梵高也有类似的处境。但他很饱满,他让人看到,他的灵魂在这样的处境中依然能够释放出的最大能量。宋:对,不是割了耳朵就能成梵高。像有个女艺术家,把乳房都给弄得乱七八糟的,然后就能成大师了吗?这是刻意摧残自己,摧残自己的心灵,摧残出来的东西别人也接受不了。要在自己的人生轨迹里争取最饱满的绽放。杰夫·昆斯没受什么苦,毕加索说他的法语都是在女人怀里学的,他不也成大艺术家了?艺术就像是我们生命中自然流淌出来的东西,没有这种东西,寻找再多苦难也成不了艺术家。
回到教育上,我们不能把学生逼到你不痛苦就不深刻的境地。我现在经常跟学生说,家里条件好,来学艺术,他自己轻松、自由。他只要有眼睛、有耳朵和各种感官,能在社会和天地之间汲取营养就行。还有一种,就是天生就很苦。我有一个学生考上研究生的时候没有钱,没办法,我给他找个地方工作,挣些钱去找地方吃住,然后努力学习。我告诉他,要有担当要为这个社会服务。现在他毕业六七年了,是江西省第一纪录片导演。当时如果不去正向引导他,他的心早就死了。我跟他说,你这是生在中国,如果在美国,你根本不可能上电影学院,在这样的环境中,你要不为国家做贡献,就太没良心了。他说,在他成长的过程中,总能遇到好老师。我说,这事都是相互的,你之所以能遇到好老师,是因为你自己够努力。所以,这孩子从小遇到的苦难就成了他创作的不竭源泉。
视而不见的风景 聂小涵 摄
中:只要内心有动力,能够输出自己的才华,在任何环境里都可以成为艺术家。割腕自残这些行为表面上很特别,但能做出这些行为的人,对艺术的理解大都很片面,他们没有深刻认识到艺术的本质是什么。当艺术家认识到本质的时候,就不大会去割腕或者弄很奇怪的造型。
宋:这些问题确实是艺术教育中非常关键的东西。如果一个老师偏颇了,就会影响很多学生。如果学生一旦钻到误区里,他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。
中:我们的艺术教育在介绍成功艺术家的时候,不光要展示他的作品,还应该介绍他的背景。他是从顺境出来的,还是从逆境出来的;他经历过什么,这跟他的作品有什么关系……这样全面展示出来,艺术家的形象更饱满。即便某个人物有偏激的行为或不幸的遭遇,也会因为有详细的来龙去脉而不会造成断章取义的误解。现在的艺术史论,多是讲艺术家创作了什么,手法上有什么特点,很难看到鲜活的艺术创作的理由。宋:要知人论世,不能够把学生领到歪道上。
中:我觉得就是把艺术家的经历深入挖掘出来,跟他的作品连起来看。墨西哥女艺术家弗里达·卡罗(Frida Kahlo)十八九岁时出了车祸,一辆运送颜料的车撞了她乘坐的公交车,车翻了,身体被钢管穿过去,颜料洒在她身上。虽然她后来恢复了,但是有很多并发症和后遗症。她有如此悲惨的经历,但是她在画面中呈现的自己是异常平静的,没有任何过激的情绪,就是最平常美好的感觉。我们看她的作品,再联系她的经历就能感觉到那种平静的力量。一个有如此不平常经历的人,竟然呈现出如此平静的画面给观众,是非常难得的。宋:是的,她没有抱怨社会,她有那些惨痛的经历,她更有说和不说的权利。如果她来表现残酷,所有人都能理解,因为她经历过残酷。但是她没有呈现这些东西,她有另外的追求。残酷不是驱动力,反而美好才是。我们要讲明白这一点并且传播出去,这很重要!
宇宙 刘露诗 摄
文中配图均为北京电影学院摄影学院 2019 届毕业生作品。